我们还是避开朦胧未知的海域吧,弗拉库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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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铁】一生的独白

*AU

*Tony第一人称视角,清水无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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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确认我们从未见过,除非您曾经来过茨辉。


那是座值得大把抛掷时光的城市,您应该找时间去,一生至少两次。我说至少两次,因为前半生和后半生各有不同风景入眼。


火车还有三小时到达终点站,我猜我们可以随意聊聊。素昧平生的人向来最适宜于聊埋在深处的故事。我先讲吗?自然可以,我猜年龄给了我这方面的优势——当与人相会时,尤其是年轻人,他们问起我的故事就像小孩天真地询问为何人会有皱纹。


您还年轻,不,别急着摇头。我要讲的故事漫长且进展缓慢,这故事落下第一笔时我就已经清楚,像是一个人一辈子第一次看见大海,潮汐泛上来,风吹过肩膀,那一刻人心里明白是什么正在发生,尽管天地静默。


我和他第一次见面是在一次晚宴。在那个年代的晚宴,那时诗人还在写诗,人们对握笔的灵魂有天然的敬意。


请原谅我的不够谦逊,但我确实是那场晚宴的中心。


你知道一个年少成名的人不会浪费任何一个站在人群中心捕获所有目光和注意的机会。我那时三十出头,我的姓氏是一种不容置疑的担保,尽管我的皮相使人时时感觉不安而受诱哄。我是故意的吗?我不清楚,但你很难要求一个人不去好好利用自己的长处,对吗?


他在晚宴进行到一半时悄声走入人群,融进音乐声和谈笑声,几乎没有人注意到。


除了我。


他很年轻,即使对于那时的我来说也过于年轻了。不到二十的年纪,眉目清朗,尚未完全习得应酬时该怎样微笑,有些拘谨。这样的拘谨我很少见到,因为多数不熟悉宴会的人身上带出的是一种蛮与笨拙,像熊拿起刀叉要学着分食蜂蜜点心,但他的拘谨是一种向内收起来的言而未尽,是因年岁不够而自愿微低着头的含蓄。


他每次举起酒杯都只是轻轻抿一小口,仅够润湿嘴唇,我甚至觉得他从没真正尝到酒味。我承认我过多关注了他嘴唇。


如何认识的?


我站在世界中央等他走过来。


我并不着急,我知道他迟早会走到我面前。当他终于走近时,我四周恰无其他人拥簇,宴会一角的火炉旁,我们对面而立。我看向他时惊了一下,他的眼神无遮拦,比他口中所说的“时常拜读您的诗文”···“十分敬仰”···“幸能相见”所表现的后生之于前辈的孺慕要直接猛烈得多。


他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整个人局促不安,类似一种尚未到时辰却无法抑制地燃烧起来的火,我垂下视线看壁炉中的灰烬。


您别笑,这并非一个完全的爱情故事。您大可忘记那些一夜风流或者一见钟情的俗套桥段。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对视的第一眼是一种经年持久的灼烧感。烧在脊柱一侧,虽不至烈火燎原,但也不因光阴荏苒而颓灭。


我端起了前辈的姿态,我不得不,他让我罕见地手足无措。一个人习惯于转来绕去、拐弯抹角、委婉含蓄的交际方式时,往往难敌最直接不掩饰的招式。我完全无防备。


那晚上我们聊了很久,没人来打扰,仿佛连命运都刻意空出这一段时间。我本可以凭借自己的阅历和外表、他的一腔不掩饰的热情,在这场相逢中占尽上风。只消我稍微暧昧模糊的一两句话,他就完全任我拿捏;他太年轻、又尚未被谁伤害,亦未被世界辜负过。


您说什么?不,我当然没有那样做。


照我那时的性子我是很可能放任自己去沉浸在少年人炙热的渴慕中,他是例外。我看进他眼里,有这样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就好像是我们交换着同一种眼神,只是他更清澈利落。在他那里容不下这样的卑劣。这样说您能懂吗,要对着那样的人做出不值当诗歌墨水的事情,我心难安。


也许是前辈偶然的良心发现,您说得有理。


但您知道我怎么想吗?


我也是很久才弄明白这件事,原来有一种爱从一开始哪怕还微弱不起眼,就已经有异于凡物的力量:它教人返身自重。即使在我尚未体悟到时,还仅是立在起点就已经不自觉地受制于这样一种力道,爱他让我躬身自省。


您神色一下严肃起来,要喝点咖啡吗?侍应生方才刚从车厢外经过。


我知道这对于您来说很陌生,甚至可以用恐怖来形容。相信我,当时我的心情数倍于此。反应过来后惊惶难定,我不愿意踩进这样一场注定有去无回的火焰,我想要离远点、想要躲一阵子。


他终于开口问,勇气压过羞怯。他问,是否能有幸与我一起。


我一开始还等着他说完下文,但他只是屏息看着我。我只好追问,一起什么,写诗、朗诵、游秋原、赏月夜、彻夜笑谈?


都要。他点头说,除此之外还要附上所有没有说出的其他一切,两人一起做。他没有细说,那段沉默里又分明说了所有:拥抱、亲吻、朝夕相处。


他那时还是询问的语气,神情里有一种坚固不碎的力,我清楚:拒绝他毫无用处,他的成长只是时间早晚问题。但我依旧有我的优势,我先前也提过了:阅历和多余的社交技能、他的热烈、我的计量。


我拒绝了他。


为什么?是一种下意识的举动。您问我是否是因为年龄。但风流韵事中年龄的差距永远像是花纹繁复的蕾丝坠饰,喜欢这累赘美感的大有人在,况且至于我这年岁长于他的人而言,若是有他做新欢,人们哪怕是背地里嫌恶议论的语气也必然夹着艳羡。


年岁是什么,是可能性——我和他之间隔着的年月,是我已经亲身历过而他还未踏足的命运无数分端。


我看着他的眼睛拒绝了他,说这不合适,说我不想要这样。


当然是在撒谎。


您能理解吗?您在摇头。


您在十六岁时有喜欢过人吗?一个金色头发笑起来有梨涡的姑娘,您还记得;那她现在如何?您不知道。您有想过如果当时和她一辈子厮守下去,会是怎样吗?


您说您并不向往那样的日子。


现在您理解了。我不愿意成为漫长岁月中他回想起来会皱眉归为年少轻狂时走的一段岔路的人,我不愿意在他往后日子握笔书写世界宏大人生壮美时,落在我这里只是一句“在我少不更事的时候···”。


晚宴后我们有五六年未相见,或许是六七年。他远赴外国求学,一走了之,很干净利落,比我爽快。


不,我并不思念他。我写诗也写散文,早晨绕着自己的牧场散步,晚上点上一根烟等待夕阳完全消散;我并不思念他,我和他仅见过那一面。后来一次聚会时偶然听人提起他,已在国外小有名气,我端着酒杯默然微笑,听人们聊起他如观赏一颗星星的升起,那种光华是温柔的,我也乐意立在光影中仰头偷得几眼。


我开始衰老,而他正燃烧。


再见面时是难得一遇的月食夜,在我家花园里举行的一场聚会。他如初次见面一般姗姗来迟,大方自然地融入人群,我依靠着二楼阳台的扶栏,看他与周围的人言笑甚欢。一切社交场合的或玩笑或隐语他都接得游刃有余。我注视着他,等待香烟在指间燃尽就下楼和旧友闲聊。我已年近四十,照旁人的说法这年龄恰是男人最有魅力的时间段,一半的朋友取笑我风流不减当年、不知谁有幸能收我这个浪子,另一半朋友会在咖啡和香烟尽头劝我安定下来、拥有一个家庭。


我是如何回应的?


以燃尽长夜的宴会、以浸染烟酒的诗歌、以微笑、以沉默。


我依旧是宴会中心,只不过已不像从前那样刻意追求要踩在光线最明亮处。

我背对着他和老友谈笑,却没能避过他。


人们总是不经意地提及这位年轻人,我有告诉过你他的名字吗?彼得,彼得·帕克,名姓都寻常。人们聊起他时很自然,仿佛所有值得谈起的领域都避不开要谈到这个年轻人,我还是宴会中心,但已经清楚地知道了他将取代我站在这个位置,而且比我做得更好。一颗星星的光芒逐渐要盖过原来那颗,而原来那颗也就心甘情愿地萎谢让位,我只是更庆幸当年拒绝了他。


月食即将到来的时刻,我告别人群到了二楼一处房间,从玻璃窗望出去的视角独佳。


他跟在我身后,我听着他合上门后再落锁的声音,回头看向他。


他慢慢踱到窗前,隔了半步远注视我。我以前辈关切后生的语气问了些他近日情况,他应答如流,像早就考虑过要如何回应或者是已经有许多人问过与我相同的问题。那些问答并无太大意义,两人都心不在焉,月亮一点一点暗下去,在月食开始之际我点起蜡烛,伸手将烛台举在两人中间。


黑夜的影子慢慢笼过来,倾压着瘦长高大的杉树,贴近窗户。那夜月亮的光辉浅淡,似浸泡在海水中太久的黄宝石,每一束月光都像鹅黄小珠连串从天上垂坠下来。最后被阴影吞没。除了烛光和他的眼睛,周遭再无点亮世界的其他。


他把视线从窗外收回,把脸转向我,完全地让烛光映出他容颜。我没有移开视线,从他鬓角软发看向他眉宇,顺着挺直鼻梁落到他嘴唇,微微抿着的嘴唇看上去柔软而适于亲吻,我最后看向他的眼睛。


他似是故意要让我看清他烛光下的容颜,不是被拒绝后的示威、而是无需考量的自然举动:他希望我看清他,希望我的目光停留。尚带着少年心性的一种沉默讨好:请看着我,在久别之后。


我们说到哪里了?我在回忆起那夜时总是情难自禁。说起了他的眼睛,我不知要如何向您描述。我很清楚一切写作的技巧,按道理应该要从颜色说起,眉型如何、眼型如何,诸如此类。但我不愿也不能。


他的眼神是我诗歌的尽头。


您笑了,瞧,您还没真正爱过人。您说的那些经历:怦然心动、心鼓如擂、痴迷辗转、难分难舍都是爱最寻常的模样,我说您未真正爱过人,不是在贬低或是随意评断,而是一种过来人的惋叹。


真正的爱是什么模样?是明明此生悠长天地浩大,明明周遭万事万物都还拥拥挤挤,明明已看过景致万端各有各的不可方物,在遇见那一个人时,你依然能回到生命最初始的状态,像在母亲温暖的子宫里,你无比清晰地觉察到自己的存在。那个人让你意识到你自己。我告诉过您了是吗?爱他让我返身自重。站在他面前,才意识到自己与这世界究竟有怎样的线在牵连,而你不愿辜负。


所以当我看向他眼底,我生不起一丝要去描绘的心思,我在他眼神里找着自己的存在。


他开始跟我讲起他在外求学的经历,异国他乡最难捱的不是冷清的早晨,而是繁星垂坠的夜晚。


“这让我想起你。”他如是对我说。


“想起我不好吗?”


“不。想起你太好,所以难捱。”


是的,他确实很会说话,哪怕当时的我也不得不承认,心里一处塌了下去。文字从来有这样强大的力量,尤其是在你知道其间情意毫不作伪时。


我说我的日子没有什么特别,偶尔写写诗文看看日出日落。他打断我说,为什么不找个人陪伴?他眼神探寻,要在我表情里找一个答案。我把脸别过去,浸入黑夜阴影里,轻声回答说我相信一切都自有安排。


他走近一步拉过我的手,把烛台移到窗边,与我对视。


“我可以是那个安排吗?”


他还是询问的语气,比起先前少了一些胆怯,但依旧小心翼翼。我叹息着避而不答。但您要知道,这一次比上次可困难多了。我要很努力才能控制自己不去握他的手。


“你还年轻。”我单说了这么一句。


“所以问题是在于年龄?”他忽然笑了,“不是您不喜欢,而是因为年龄。”


我一下噎住,没想到自己倒留了个空子给他钻。他又挪近一步,脸上的笑灿烂无比:“所以您不是不喜欢我,是在意我还太年轻,对吗?”


我下意识想要反驳:不是介意你的年轻,而是介意我的老去。我没说,我不想让他再得寸进尺,他在这一方面真是天赋异禀。我看他笑得坦荡愉悦,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那等我再成长一些,足够与您比肩,您就不会再拒绝我了。”


他捧着我的手凑在自己唇边,一边吻着一边说。


他已经不再是询问,而是陈述语气,笃定不会有拒绝。确实没有拒绝,我只是一介凡人,要怎样抗拒这份情意?况且我必须承认,我也心生欢喜。年月不是距离,只是一种个人可以取舍的代价,倘若他要向我走来,每一步都坚定有力,那么我也不再迟疑,哪怕岁月催逼。


我点头说好,说等他闯出自己的天地后如果还觉得心意未改,我就答应他任何事,只要他提。


这就是那一夜,我们第二次相遇。


您是什么表情?似乎不甘心这就讲完了第二次相见,你在期待什么?那些香艳激烈的情节和场景?即使有,我会讲么?况且确实未发生更多,停在很微妙很节制的那一步。他次日要启程离去,我没有留下他的理由。


烛台上点着一豆火在夜风里跳动,燃到尽头不出一声地熄灭,长夜盖过我的手背。已经是临别的时刻,我在黑暗中找他的眼睛。


“你今夜不留我吗?”他轻轻笑着,一个不是疑问语气的问句,很遗憾的样子。


“明日一路顺风。”我也微笑,在夜色中追着他眼神里的光。


楼下的人声减弱。他退了一步,问我是不是已该道别。我下意识向前倾身拉住了他。拉住他的时刻我就已经后悔了,因为他似乎也正在等待这一瞬间,毫不迟疑地靠过来把头压下用鼻尖轻轻抵着我的鼻尖,咬字含糊低沉地说:


“还是得有个凭证···”


接着他吻了我。


以吻为凭,以免他日我翻脸不认,这是他的意思。我怎么看?我只觉得是一种自然的不舍,但又不得不别离,为了更好的相逢。这一切在那一吻中都很清楚。他还不会接吻,但学得很快。在吻的尽头我已经完全地靠在窗边的墙面上,他的手掌拢在我后颈,温暖坚定。


我不记得到底是怎样随他下楼,踩在云端不够真切。宴会结束后宾客一一道别,说今夜月食如何震撼,我心想那是因为你们没能看见他眼睛,我的月食全在他含笑一瞥间。


之后又是两年。


我不愿意说自己有怎样的思念。我确实于星夜更久地在外徜徉,想象着我们被拥吻在同一种星光寂静中。我写了更多的诗,未曾公开,全收在书桌抽屉。我先前也曾在旁人的恭维赞许中自视为半个诗人,那夜之后我再不是了;我完全地不再是诗人,半个也算不上,尽管我知道那些诗篇若是发表应能引起震动。


但我已不再是诗人,因为他让我回到言辞最初始的阶段,仅凭着一腔情绪去引墨水,没有技巧和修饰,单纯是一个人立在新语言的起点发出的欢喜而无意义的声音。


我等到了第三次见面,在深秋的庄园。离别的第三年,卫国战争的第一年。他叩响我庄园的前门,满脸苍白疲倦的笑容,一声问候过后就靠在我身上颤抖。我不发一言地牵他进门,两人长久沉默着坐在木椅上。


您知道卫国战争吗?您那时或许还未出生。您说您在书里曾读过,在历史课上也有听闻。但你等五十年再回头看这场战争吧,我们隔得太近,反而无法看清。回顾历史时似乎总有悖论,太久远埋在岁月深处的历史再怎样努力分辨,也只能凭借万人冢上悠长模糊构成回声的只言片语来揣测一二。太近的历史又被阴影笼罩,有人不敢多看,有人即使再想看也不过是雾里看花难辨真假,太近太近,又总是不欲使人多看,惧其另生事端。


我是不是偏题了?抱歉,谈起这里我总是忍不住,因为我所看见的和我在你们历史课本上看见的,总归有些出入。


那场卫国战争开始之时已很惨烈,愈往后走愈是艰难。在那个深秋的傍晚,他一遍又一遍向我承诺、向我道歉;说他无论如何也要奔赴前线。


“如果我让你留下,你也不肯?”


“我不能。”


不是不肯,而是不能,我很清楚他的意思。


“如果我求你留下···”


他抬头看向我,我心一沉没再把话说完。我又回到了初遇时的夜晚,一种不愿以自身为其牵绊的情绪,我已不再年轻,对于战争的残酷有着深切的理解。况且爱情的另一方面,如同在夜色下翻转过来蝴蝶的一半翅膀,爱情让人学会畏惧。


守住河山的每一寸,他的眼神里写着青年人一贯的热与勇;等战争结束,军功加身,他也就有了资格完全与我比肩而立。但比肩而立的方法有太多种,他攀登而下、或我顺阶而下,他执意要选前者。


“我知道多我一个也许对战局不会有太大影响,但我无法在这种时刻袖手旁观,然后在一切结束、覆水难收之后再后悔自己未曾全力以赴。”


我伸手完全把他抱入怀中,我的爱人在我怀里无声流泪,我闭着眼,说不出故作宽慰的言语,只能轻拍他的后背,沉默着吻他柔软的鬈发。我留他下来过夜,在长夜的每一分秒,他的存在都清晰而强烈。


您不要期待我会讲出细节了。


我记得那夜相处的所有细节,仿佛人一生注定会有那样的时刻,让你觉得之前的人生原来只是为此铺垫,也让人觉得余生悠长亦有所期。岁月没法磨平那样的时刻,经年难消的烙印。但两人都是悲伤的,也许并非同一种悲伤,而我们注定无法表达。


他在次日凌晨离开,加入军队。我取下自己带了数十年的手表给他,这样即使在炮火连天里,他也能时刻记着有人在等待他归来。


在柔情与别离最近的时刻,我最后一次吻他,低声说:“你走时,不要回头。”


卫国战争书上说打了几年?


三年?也好,那就三年吧。


我卖掉了全国各处的多个宅邸、庄园、牧场,换成物资送往前线。所有的救死扶伤的药物和绷带、所有的行军鞋和口粮,我几乎倾尽家底要全送往前线。自然得了不少褒奖,很少有贵族在这样的时刻毫不保留地奉献家产,因为谁也不知战争结局如何,谁都想多留条后路。


但我的后路正在前线与敌厮杀,除他之外,我退无可退。


听说军中我的名声日益响亮。下到兵卒、上到将领,皆称颂我的爱国和无私。我知道那些物资能在危难时刻救下许多条命,而我希望有万分之一的几率,我从己身上剥落的盔甲能庇护我的爱人。哪怕一次。


战争伊始还能收到他寄来的书信。半月一封转为两月一封,后至音讯杳无。


后来战事平息,家国重定。所有的部队慢慢地收归再解散。我立在窗边,每日看着不同面庞的士兵走过我的庄园前,往自己家乡去。这样日复一日的等待与战时的惊惶不相上下,我没有怀疑过他能不能回到我身边,我不能怀疑这一点。


就这样我又等了三个月。战后重建工作已经算得上井然有序,人们开始颁发勋章,开始颂扬战功。我不去英烈名单上找我的爱人,我也没去领属于我的勋章。在谢绝所有宾客和宴请后,我开始沿着长路往前线曾有过硝烟的地方探寻。


被毁坏的房屋建筑,被焚毁的森林和碎在平路上的精美陶瓷。


我在每一处战壕里搜寻,怕看不见熟悉的身影,更怕在此处灰烬残骸里看见熟悉身影。我也一一找过所有的战区医院,那里死亡和绝望的气息过于浓重。所有的病床上或睁着眼的、或闭着眼的伤患,我浏览他们的面容,不必开口问也明悉此间苦难。


在经过一张空出的床位时,我停住脚步。


床单上是陈旧血迹,看上去永远无法清洗干净。床头柜上一只缺了角的花瓶里插着黄色野雏菊,是年轻护士特意摘来放在士兵身边的。而雏菊花瓣下,放着一只磨损的旧表,很眼熟。我闭上眼睛深呼吸两次,伸手翻过腕表内侧,只消一眼,我身上经年不息的滴答声响就有了终点。


腕表内侧刻着我名字的缩写,是我父亲在我成年那天赠我时专门刻下的。


找到了我的手表,没能找到我的爱人。


我颤抖着将手表重新扣回腕间,在感觉到异样触觉时重新取下它,放在眼前细看。在我姓名缩写的下方,有不明显的新刻痕,很浅,像是用子弹壳勉强挂留下的字迹。


是彼得·帕克的姓名缩写,在我姓名下方,中间以小小爱心图形连接。我的名字和他的名字。


我无法克制自己,将脸深深埋进那张空缺病床柔软的枕头里,失声痛哭。


他是如此地努力,要让我们的名姓并肩而立。如果一切来得及,我应当在最初相遇的夜晚就告诉他,请他离开并再也不要出现、或者请他留下并再也不要离开。旁边的护士轻轻将手搭在我肩上,说他离开在昨日晚间。


命运残忍的幽默感。


这是故事结尾吗?


我不清楚要如何形容,这不是我和他故事的结尾,您能明白吗?只要我一息尚存,这个故事就永远不会走到终点。死亡从来不是终点。


您别哭。


您瞧我,我如今已经能够很坦然地讲出这段故事,因为年龄让我越来越习惯这份痛苦,甚至于像是老朋友,偶尔在深夜造访。我已经很老了,尽管外表看上去还不算太糟。您不必为我难过,我有过这样一份爱已远胜旁人平平的一生。


您别流泪了,列车也快到终点站,您还有前路要走,还有一段可以大书特书的人生。我们以后必然不会再有相遇的机会了。记着这样一个故事,您以后爱人时就明白哪些时刻该挽留哪些时刻该道别了。
















人潮如织的车站,汽笛声和人声混在一起形成一种特有的喧闹,悲伤和喜悦都很强烈。一位青年人眼角微红快步走下车厢,在行人好奇的打量中低头健步如飞,连头也不敢回,像是要急切地去寻找一些东西,或者只是单纯要逃离一些东西。


在他之后,一位中年人理了理自己的衣角,黑发鬓角略带霜白,面上皱纹不算明显,有一种虽经岁月砥砺仍不失风华的姿态,他满意地叹一口气,眯眼望向逆光朝他大步走来的人。


棕发褐眼的男子接过他手中的行李,迅速打量了眼前人的神色,语气压低,几乎有些咬牙切齿地问:


“托尼,你是不是又把我们的故事给路人讲了一遍?”


“我没有。”


“你这表情我可看得多了,你肯定又掐掉结尾哄旁人落了好多眼泪是不是?”


“这可不能怪我。”


“不能怪你?你每次都刻意停在医院手表那里,从来不讲后续,这不是诚心骗人流泪吗?”


托尼翻了个白眼,自顾自地向前走。彼得咬咬牙,向前紧追两步挽过托尼的手。托尼压住唇角的笑意,手指收紧和彼得的手紧扣在一起。


“我很想你。”


彼得侧头看看托尼,轻轻说:“我也是。”


两人的对话与数年前的对话如出一辙。在漫长跋涉过后,托尼带着手表回到庄园,发现二楼燃着灯火。房间里是彼得慵懒地睡在床上,身上新伤未愈,似是刚从医院里避过护士医生偷溜出来的模样。


他叹口气,忽然明白过来护士那句“他离开在昨日晚间”有种另外一种理解方式。


床上的人睁开眼冲他笑笑,嗓音还沙哑,笑容明亮如往昔:


“我很想你。”


托尼走过去,在他额间落下一吻:“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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