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是避开朦胧未知的海域吧,弗拉库斯

© 群山皆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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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班车

*BGM :  we've never met but can we have a cup of coffee or something

*不够典型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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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城横贯东西两城区的两条铁轨在郊外汇于一处月台。月台落在郊外平阔如幕布摊开的空地上,一旁横斜交错的杉树向远,除此外空寂得很坦荡,尤其在午夜最后两列班车汇集于此时透过半模糊的车窗外看,夜色荒荒而古旧。


各从东西方向驶来,停靠在月台约半小时,再各相西东奔去。这是今夜最后一班,月台上冷清而安静,无人扶握的铁栏杆的金属光泽在月下显得柔软多情,随月影从这端移向那端;四下黑得纯粹,杉树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向东行驶的列车上走下一人,脸上没有多余表情,单纯踱出车厢来消磨深夜停靠的半小时。


月台已有人了。


那人抬着下巴长久地注视月亮。金色头发向后垂下,在夜风里吹得散乱蓬松,烟味弥散在月台。


Thomas走到那人身旁,一起仰头看向月亮——在夜空里挂着像俄罗斯小姑娘捏在圆润手指间把玩的小一块儿黄宝石,隔着空气和距离,光芒模糊而温柔。两人都没有交谈,单是并肩看着月亮,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连礼节性的问好也不要给,白天足够长了,夜晚还是留些不作伪也无须用力的时间。


陌生人在月台,怎么看都可以是很多故事的开头。交给日耳曼那些沉静又厚重的灵魂,海尔曼或者海因里希,不写眼泪也教你泪流满面的那种故事;但这不适合深夜的月台,毕竟月色温柔如斯。让我们把笔交给巴迪欧。他是相信真爱的。


Thomas不确定这是否是他们第一次相遇,他记不太清。末班车消磨人的意志和自制,如果不是今夜多喝了一杯咖啡,他应当是像从前那样靠着车窗迷迷糊糊地等待启程与终点站。姑且算是初遇。


一支烟的功夫,那人把烟碾灭在一旁垃圾桶上,深深吸一口气似乎夜的气息还不足够浓厚似的,叹了一声。他的金发没遮住眼睛,所以Thomas在某一时刻暗自屏息,与陌生人对视时应守什么礼节,是英式的一触即分还是法式的绵长悠久而富有暗示性。他先移开视线。


“往西?”


那人打量Thomas片刻,似乎确认了自己的列车上没此同路人。


Thomas点点头,抬手随意一指:“西。”


其实指与否意义不大,Thomas自己也意识到了,向哪里望也是指进同样的夜色深沉,没有差别。


“我往东。”


那人面朝东,面庞一半笼进阴影里,另一半在月台光线下线条柔和。



接着是心照不宣的沉默。两人都没集齐力气再多问些什么,夜已经是终点,他们也是。陌生人的相逢不花力气,因为熟人之间已足够费尽心力。


在铃响后两人上了各自列车,各朝东与西。在列车驶离月台的时刻,Newt望出有水雾的车窗,对面列车上的Thomas陷在软座里,看不清表情。大概是疲惫,Newt这样揣测。


午夜敲完最后一下,末班车到达各自的终点,月台空得只剩下月光,顺着阶梯一路流淌到杉树根部,再缓慢地攀上每一枝每一叶。


之前从未遇见过,Thomas在等待睡意来到时问自己,为什么之前从未遇见过。他坐这列车回家已有三年,所有的日子摊开可以拉成平滑单调的一条线,没有波澜。第二天醒来时他想明白了答案,末班车,这是他第一次乘末班车回家,偶然的加班。偶然的相遇。


月亮知道的。


第二个夜晚如期而至。Thomas走下列车时一眼看见了昨天那人依旧站在昨天的地方。今夜无风无月,空气更静更冷,茨城的春与秋差别不大。


他走过去时那人手上的烟已经燃尽了,烟味散在月台上。月台上没有多的人,末班车空空荡荡地停靠在一旁,没有月亮可以打量,所以两人干脆沉默地盯着杉树在夜色间黑黢黢的模糊一团影。


“天有些凉。”那人拢了拢金发,很轻地说,眼神落在杉树一动不动的某处叶尖。


“今年也许会有雪。”Thomas回答道,想象着白色羽毛覆盖城市的样子——像电影里慢镜头的场景,在纷扬雪中寂然无声的两串脚印。为何是两串,他没细想。


剩下的时间里两人没再对话,分享着同一种无声,月台上的陌生人间应有的距离和礼节,偶有的眼神交错也是有节制的,擦着夜的边缘不去打扰任何白天相安无事的东西。停留的半小时从来不长,不长到只允许一来回的对话和一大段的沉默,两人适应这样的节奏,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没有发生过,没有正在发生,没有将要发生。


分别踏上各自列车时还是全然纯粹完整的个人,一向东一向西。


这样的夜慢慢累积。第一夜是月色无边,第二夜是天凉欲雪,往后是杉树的年岁、末班车如何空荡少人、然后又是月亮、哪个牌子的香烟有陈酒味道、郊外野生的百合花、车程三小时远的山丘、城市拥挤、再又是月亮。


Thomas养成了搭末班车的习惯。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每次踏下列车时都能看见那人在月台,但这的确给他一种微妙的错觉:似乎有人在等待,似乎有人在留心。白日里的城市大而热闹,繁华中不会留时间让人来处理一些细节,比如要不要停下来呼吸或者要不要闭眼回想某种遥远时光深处的快乐。


月台像某种奇怪的停留站,离家很近。


同事有时会好奇地询问他,为什么不一起喝酒、嬉玩,为什么一直没有个伴?


Thomas在这样的时刻只是摇摇头推说工作太忙。


孤独是一种难以分享的病症,你拖带着自己的世界行走在人潮中,却只想回到自己的小小天地中平静而均匀地呼吸。孤独是城市的味道,有些人嗅觉更灵敏,仅此而已。


在坐上末班车时他是完全放松的,可以没有表情而不必担忧惊扰旁人,可以起身四处走动而不必受到拘束打量,最重要的是末班车到达月台时那人总立在老地方,连烟味都不分前夜与今夜,是一切无规则数列中唯一的常数,不出差错、没有意外。


今夜话题忽然拉扯得有些遥远。谈起是否孤独寂寞,否定再否定,对方轻巧地问:但心上空荡不是孤独之一吗?


Thomas迟疑着,深夜有浅灰色的影子,游动着像一尾鱼从两人间经过。


“心上的空···我不知道。”


“那就是空的。你谈起心时不像是预备随时交出它的样子,你瞧,空空的。”


“或许。”


“你知道耶茨写的《十一种孤独》吗?写了十一种孤独,各有各的不同。我收到这本书为礼物,朋友赠言说愿你永远读不懂这书。”


Thomas侧头看着他,他继续说:“永远读不懂这十一种孤独是太宏大的祝福。”


那你懂吗?Thomas想问。但答案似乎显得无足轻重,既然已是午夜末班车的月台,已是两个陌生人夜复一夜的对白。他意识到自己尚不知道对方名字,也未曾给出自己名字。交往之道的准则已然是流淌在空气里不言自明的东西,陌生人就是陌生人,偶有交集的过客能分享只言片语已是运气。


他踏上列车时忍不住回头,对面隔着一个月台的列车里,那人又点起一根烟眯着眼望过来,对视的时刻两人都心上一惊。Thomas挥手作别,对方亦然,接着各向东西。


在车门闭合列车加速驶离月台的时候,Thomas闭上眼,感觉有种先前从未有过的情绪呼之欲出,一个句子、陌生与抽离,却是要人陌生于陌生、抽离于抽离。他闭着眼,缓慢地数着心跳,像每次入睡时那样,生之存在如此清晰而强烈,不容忽视。


接下来他不再乘末班车,做这个决定是早晨,Thomas看向镜子里,熟悉自己的神情是一种尾随已久的望而却步。在节日时难以说服自己归家探望亲友的近乡情怯,在花尚是蓓蕾时不等绽放就抛舍的不愿见其凋零,在旁人要踏足自己世界时每一次坚决的退后,在美好事物出现时围绕自己的铁栏杆都在颤抖的惊惧。


将惊乱平静,将带入未知。


一连七天,他都早早下班乘车回家,经过月台时宁肯在车厢里闭目养神也不愿下车,怕看见夜间留下的烟灰,怕自己忍不住要留下去给出自己的名字乃至更多东西。


代价是失去睡眠,代价是每晚萦绕不绝的烟草味和一段段如诵诗般的回声:但心上空荡不是孤独之一吗?


这太寻常了,他听见关系亲近的女同事捧着热咖啡说,Thomas,你恋爱了。


“但我根本不想见他。”


Thomas真心这样以为。


“想不想见和爱不爱是两回事。”


“我几乎不认识他。”


“那又怎么样?你以为爱是要和你慢慢讲道理的?”


“我不懂。”


“你当然不懂,这不是一个人能弄懂的事。”


她捧着咖啡走远,留了Thomas一个人在原地发呆。这不是一个人能弄懂的事,他最后还是坐进了末班车,在第八天的夜晚。他走上月台时,月台上空无一人。没有烟味,没有那人,只有杉树在月光下的影子。


Thomas立在夜色和灯光分界线处,低头看着自己鞋尖,等待着潮汐般的情绪退下去。他分不清是责怪多一些还是忧伤多一点,但最后他意识到都不是,全是遗憾。他觉得自己没能理解十一种孤独,意外尝到了第十二种。没有载入书中的,小说家没有写深夜月台末班车两位陌生人的故事和他们的孤独,这必然是第十二种。不是十二和十三,单是十二,他自作主张地认为两人分享着同一种孤独,所以合二为一。


“在等谁?”


身后有人问。


Thomas回头,一看见那人就忍不住笑了。那人嘴上咬着烟,还未点燃,眼睛在夜色里很明亮,含着光。


“你今天来晚了。”


那人摇头:“是你晚了。”


晚了整整七天,漫长无声的夜晚多余燃烧的香烟,都算在迟到的人头上。


Thomas没有反驳,眼神凝在眼前人的嘴唇上,以自己也捉摸不清的语气说:“可我还几乎不认识你。”然后叹息一声,走近一步到那人面前把香烟从嘴唇间移开,低头吻了上去,唇与唇简单缓慢摩擦间,低声呢喃着:“我还几乎不认识你···”


那又怎么样呢?


在第一个吻结束时,那人抬起手指摸了摸自己嘴唇,两人的呼吸都清晰可闻。在月台上,在夜色里,在杉树旁边。


“那又怎样?”那人回了一句,手绕上Thomas后颈,把他压向自己。


吻总是无辜的,吻总是可以的,尤其是末班车时空气寂静得像是就在等待人们接吻。从第一个到下一个,喘息间隙,绵长无休止的亲吻代替相识的步骤:介绍名姓、互相了解、交流爱好。他们都跳过了,还好有夜色中的月台和一些亲吻。


最终两人各退一步,因为列车即将启动,各向西东。


Thomas立在车厢门旁,与对面隔着月台也立在车厢门旁的人对视。


他想起节日时没能推门说出口的祝福和爱意,想起从未见过的花的盛开,想起拒绝之后所有留在眼底的背影,想起铁栏杆是如何在温柔美好中震颤,想起那人的眼神和嘴唇。他意识到自己并不想要懂得十一种孤独中的任何一种,也不想要第十二种。他想要末班车该有的意义,一直以来的埋在深处的意义——终点和归程,而且是最后一趟。


Thomas猛然跳下车,在那人惊诧的眼神里快速冲过月台,跃上那人的末班车。列车已经开始缓慢地向东行驶,月台落在后面,连同杉树修长的影子。


“我想起来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


Thomas喘着气说。


那人微笑着问:“就为了名字?”


“还有其他很多东西,”Thomas一个字一个字往下说,同时感觉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轻松感从心上泛起,像是漂在海洋上,“但这些不是我一个人能弄懂的事。”


“所以我先告诉你我的名字,然后我们可以一起解决剩下的事情。”


“这主意听起来糟透了,我甚至几乎还不认识你。”那人棕褐色眼里满是柔和笑意,一边说着,一边把香烟收回口袋。


Thomas也笑了,学着他刚才月台上的语气:“那又怎样?”


列车已经向东开了一段距离,Thomas用眼神说着自己已然选择了这趟末班车:反方向和你。


“我叫Thomas。”


交换名字的时刻几乎可以称得上庄严,如同交换指环。用第十二种独孤一圈圈绕环,再嵌上无数个夜晚的月光和树影,内侧就刻上末班车车号。


“Newt。”


他微笑着,给出自己的名字连带一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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