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是避开朦胧未知的海域吧,弗拉库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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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一场流亡

*有些人爱得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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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相信,所有相遇都早已写下。


在某处隐秘角落里,命运偶一挥笔。有一些相遇注定会发生,而有一些相遇永远不会,就是这样。


他们很久之前已经见过一面,早于文字和声色光影彻底入驻彼此生命的时刻,尚还在模糊而无忧的少年时代,他们已见过。隔着漫长岁月砌成的砖墙,纯真年代某一日曾交换过眼底心事,但这不是一个爱情故事;不是一见钟情、不是青梅竹马。


在他望见Thomas从木桥渐行渐近的时刻,桥下恰有风过,岁月和命运都生波澜。


他走在桥上的姿态映在湖面很好看。下巴略微扬起的弧度、眼神轻飘飘下坠,合在一起是几分浸在文字中的人常有的神情。他行走时也像在阅读这个世界。


那个人我曾见过的。Newt把相机放到桌上,静静望着Thomas,记忆中那张脸逐渐和眼前的人重合——很多年前的一个阴沉下午,小镇的名字已经记不清了,穿城而过的不算平阔的河流,河岸一路蜿蜒下去的郁郁绿意,曾经在这样场景里相遇,一张木质长椅对着河流。


Thomas停在了Newt面前,他的视线从脚下青砖移到Newt眼底的笑意里。


“Thomas。”他低声念了一遍自己的名字算作自我介绍,同时伸手握住Newt递出的左手,“这次的拍摄工作就麻烦你了。”


“不必客气,我叫Newt。听出版社那边说,新书还没定下名字?”


“定下来了,《一场流亡》。”


Newt看着Thomas皱眉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点点头抓起桌上的相机扬了扬:“随时可以出发,一场流亡。”


一个业已成名的摄影师和一个文学新秀。出版社邀请了Newt为Thomas的新书拍摄一些照片以供宣传和文字配图。新书关于旅行,在读完初稿后Newt答应了出版社的邀请;文字传递出能吸引摄影师的细微之处,最热门景点中最冷门的一种美感,最寻常风景中最超然的一种情致。他相信写出这样文字的人值得镜头去捕捉斟酌。


他们将一起走过书中写到的风景,旅行结束后新书即问世,配着相片。


Thomas盯着Newt瞧了一会,默不作声地把眼神移开。


他们第一个到达的地方是书里故事的起点,主人公离开住了三十年的家乡后在流浪途中路过的一面湖泊。


【在驶过那面湖泊时,巴士没有停顿的意思,距离前方的小镇还有段距离。午后的阳光催人昏昏欲睡,乘客们安静地排在座椅上,像是抽掉灵魂的成型木偶,面目在巴士晃荡时模糊而大同小异。他望见那面湖泊,心里升腾起一种久违的悸动感。停车——他跌跌撞撞地从巴士踩上柏油路,司机骂骂咧咧地开走了车。】


“原型就是这里吗,故事起点?”Newt点上一只烟,深吸了一口,眯眼望着天空下闪光的湖面。一条笔直的公路铺向远方,荒蛮的内陆底色是焦土暗沉,偶有飞鸟划破均匀的天色蔚蓝,热气浮动,湖泊被捧在大地干燥的手心里。


“就是这里。”Thomas舔舔下唇,伸展手臂也望向湖面。


没有一丝风,湖面平如明镜。Newt瞥了一眼周遭环境,心里已有了大致的构图打算,七分蓝天三分湖面,Thomas立在道路与湖泊之间,很适合一场流亡起点的样子。Newt正要告诉Thomas自己的盘算,发现他已经走下了路基蹲在湖泊旁边沉思。


【他把背包扔在路旁的草丛里,不管不顾地向湖泊奔跑而去。在终于接近时,他跪倒在湖岸湿润的泥土之上,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掌——慢慢触上湖面。】


Thomas半蹲在湖岸,厚重的靴子微微陷在润着湿气的柔软泥土里,他抿着唇,慢慢伸出手掌,掌面与湖面平行相触。以他的手为中心,波纹一圈圈漾开,棕发男子与湖泊的壮阔相比显得微不足道,而他带起的波纹却逐渐向湖心扩散,微末亦作壮大;Newt按下快门。


Thomas回过头有些错愕地看着Newt:“你已经拍了?我还以为需要等你构思好造型背景之类的。”


“灵感。”Newt眨眨眼笑着说,“你会满意的,在旅行终点看到所有照片时···”他低头凝视着相机上方才捕捉的画面,很轻地补了一句,“会满意的。”


然后他随意地把相机挂回颈上,走到Thomas旁边学着他的姿势半蹲。湖面已归回平静,倒映着两人的容颜。


“为什么这里是流亡的起点?”Newt出声问。


“这里不是起点,湖泊只是中途一处停顿。他的流亡早在与湖泊相遇之前。”


“因为这是一场一生之长的流亡,起与终都刻在···”Newt抑扬顿挫地悠悠念着书中的一句。


Thomas侧过头看他,接出下半句:“···命运手掌心。”


他看着身旁的金发男子,像是第一次注意到某些未期待事物的存在一样惊奇而有些喜悦,Thomas扯出一个笑,他没想到Newt会认真阅读这本书,这场原本对双方都例行公事一般的旅程,也许能有超出预期的收获。


【他注视着平静湖面,直到泪水砸下,波澜翻泛。遥远的前世的乡愁,在这面如镜湖泊前再度找到了他。他明白自己正在流亡,这不是起点,他只不过从这一刻才意识到了自己一直走在这条流亡路上。因为这是一场一生之长的流亡,起与终都刻在命运手掌心。】


“有烟吗?”Thomas看着Newt问。


他知道刚才还在路边时Newt就已经抽过一支;当然有烟,但要选一个合适的问法,要等对方提出来,无论是烟还是其他东西,不去求而是等其顺理成章地发生。


Newt把烟盒平放在手心,很有技巧地用指节在盒子侧面一敲,一枝细长香烟就从盒口冒出头。两人沉默地对着湖面,腾起的烟缓慢地散在空气里,Newt把手在Thomas肩头一撑率先站了起来,转身向公路走去,Thomas跟在后面,注视着阳光下前者暖金色的头发温顺地垂在后颈。


“往前开是什么?”


Newt又在明知故问,书里写得很清楚。但他就是想挑个话头,然后两人都可以顺着聊下去,寂静不适合两个人的公路旅行,寂静属于流亡。


“农庄和田野。”


Thomas扬起下巴向道路前方一指,尽头隐隐约约的连绵赤橙色。


【夕阳没入湖面,夜色从天际笼过来,他回过神意识到应该继续向前走。但是要去哪里呢?他举目四望,原野茫茫,一切都似乎在等待,一切都似乎在召唤;他随即释然,流亡之所以为流亡,也因其总是伴随着阶段性的漫无目的。他沿着公路前进,没有车辆愿意搭他一程,没有车辆能载他到旅途终点,他孤身沿着公路前进。直到午夜降临,精疲力竭地倒卧在路旁的麦田里,植物的清香和生命的气息,他甚至没有做梦。】


农庄北面,水井旁是酒馆,外墙枣红色的油漆已大半脱落,露出深褐底色。人声和乐器声积在屋内,只从微微开了一道隙的窗户透出些零碎声响,Thomas走在前面推开了酒馆的木门。


温热潮湿的空气一下子拥了上来,带着麦酒甘醇香气。Newt随Thomas坐进角落,各捧着一杯冰啤酒。酒馆内的空气有些闷,周遭是肆意的欢笑和交谈,Newt看着Thomas从耳后开始扩散的一抹红,忍不住想起书里那一句描写——


【他醒来后眼前正是一家酒馆,人声鼎沸。他悄悄从窗外看,一大片的笑语高谈碎开铺在地板上,一眼望过去,人们要么在互相爱着、要么在互相恨着,亦或两者兼而有之。他觉得孤独,但又庆幸。】


Thomas用手背抹去额头细汗,他饶有兴味地观察着酒馆里形形色色的人。酒至正酣时肩臂互相抵摩的老朋友、笑望而不言用眼神讲着爱意的情人、隔着半张桌子冷淡得不愿多谈的一对旧侣正从一场争吵中摆脱;人们忙于相遇,又忙于别离。


“有趣吗?”Newt灌了一大口酒,笑着问Thomas。


“什么?”周围过于喧闹,Thomas一时没太听清,他疑惑地看着Newt。酒馆昏暗光线下,Newt的眼睛里像燃着一小团火焰,Thomas看清自己的倒影也映在他眼眸里,离那团火很近。


Newt俯身凑到Thomas耳边重复了一遍问题:“你似乎在观察着周围的人,有趣吗?”


在说话时他的嘴唇不经意地擦过Thomas耳廓,麦酒的醇香随着问题从他嘴里递出来,很软地扑在Thomas耳后肌肤上。


“有趣的是人群本身,而不是观察行为。”Thomas的视线落在Newt轻扣酒杯的手指上,冰凉的酒杯遇上暖热的空气在杯壁上凝成细小水珠,滴在他指尖。“在每个人身上,都有我们自己的样子。”


“你有那个样子?”Newt眼波向侧一横,唇边笑容带着调侃意味。


Thomas顺着他眼神看过去,酒馆另一侧角落里,年轻的爱人拥缠在灯烛阴影中忘情相吻,酒精与荷尔蒙,说不上来谁更动人。他扫了一眼就收回视线,抬手搭在额头上有些无奈地看着一脸坏笑的Newt,瞬间明白了Newt在暗示些什么。


“我当然也可能会是那样。我们在人群身上看见的更多是无数种可能性,在合适的时间、地点,我们其实都是一个样子。”


“[文如其人]这个说法你肯定比我听得更多,Thomas,但你笔下的主人公是一个局外人。”Newt悠悠喝着酒,把这场对话向深处拉扯,似乎在探寻某处底线,又似乎只是在简单追问。


你也是局外人吗?


这才是他话里话外问出的问题。


【置身人群,他既孤独又庆幸。前一种孤独让他庆幸,后一种庆幸让他孤独。眼前世界像一出巨大的光影旧戏,他已经看过很多遍了,他这样想着。却又不忍心抬步从窗边走远。人类的悲欢离合吵闹而冗长,那么多人依旧奋不顾身地一次次趟入同一条河流。】


Thomas愣了一下,把酒递到唇边小口抿着。这个问题撞了他一下,在心上某个地方,扣出回声,他一时犹豫该不该继续这场对话,还是尽早起身继续旅程。对面的Newt浅浅笑着,举起相机随意拍着酒馆,然后转回身在Thomas来不及反应时按下快门。


又来。


Thomas几乎想要翻白眼:“你的业界名声就是这么积累起来的,趁目标不注意拍下他们最痴呆的样子?”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Thomas注意到Newt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样子很像一只狡猾的狐狸。


“他不是一个局外人,是一个流亡者。[文如其人]这种说法,不是没有道理,但谁又能说清楚呢?毕竟埃勒里奎因写了那么多侦探推理小说,杀人手法、动机各异,也不能说就证明他是个潜在的杀人狂。”他斟酌片刻还是给了个答案。


“他书里的主角推理缜密无可挑剔,所以埃勒里奎因也被称为逻辑之王。这是一种投射,Thomas,你比我更懂,作者与他笔下的人物,存在一种映射关系。”Newt摇晃着杯底残酒,向Thomas一举,仰头饮尽。


Thomas神色有些复杂,从兜里摸出一张纸钞留在桌面。 Newt伸手按住他,把纸钞推回Thomas面前。他手指尖的热度带着杯壁水汽一齐压在Thomas手背,恍惚间给人一种海洋包裹着火焰的错觉,哪位诗人曾经写过。


“今夜的酒算在我账上。”Newt放了钱在桌面,没给Thomas推脱的机会就拉着他出了酒馆。


木门打开的时刻宽阔天地间的凉意扑面而来,酒气簌簌被冻住落在脚旁,一迈步就只剩悠悠的清醒,两人停在酒馆门口望着夜色天空明星点点散缀,明天将晴朗。


他们沉默着并肩向公路走去。在经过麦田时,农作物特有的清香泛上来,一种很骄傲的保证:来年还有好酒。年年都有。


Thomas伸手轻柔地拂过麦穗,低声说:“处于一场流亡中的人,没法装作不知情坦然入世间局,也不想在局外袖手旁观。人世的悲喜有不灭的光,不然流亡和死亡无异了。”


我不做局外人。


这才是今夜的回答。


Newt没有回应,视线投得很远,向着道路尽头夜色苍茫,轻轻用口哨吹了一支古老情歌的调子。麦田逐渐被留在他们身后,连绵的暖橙色,安静地伏在地面。


【他离开酒馆,继续前进。但一个人要怎么分清自己是在前行还是在后退呢,如果地球真是圆的,那么所有的出发都是向着起点、所有到达都是新的起点。】



道路无尽头,行过笔直那段又接上蜿蜒曲折,在七号公路中部,环山临海。


两人把车停在道路一旁,逆风向海岸走去。海滩上的沙砾和着碎贝,每踩一步都有轻微咯吱声响,不远处水红色的小螃蟹搬着海藻状的一小团往洞穴里赶,毫不把两位来客放在眼里。浪花有些浑浊,这不是一处游人多至的景点。这就是无数海滩中寻常的一个,没有独特的观海角度,也没有澄澈的海水蔚蓝。


“我当时读到这里时以为他会跳海。”Newt突然开口说。


Thomas大笑着回头看Newt,后者抱臂瞧着海面波涛起伏不定。


“为什么你觉得他会跳海?”


“我不知道,”Newt耸耸肩,“大海的美让人自惭形秽。很容易悲哀于己身渺小。”


Thomas收住了笑,用一种刻意做出的遗憾表情和语气揶揄道:“或者这是你们搞艺术的人特有的对美的献身精神。”


“献身于美,谁有那么大胆子。”Newt摇头也笑了,侧头注视着面朝大海的Thomas。他侧脸的轮廓有近于希腊石雕的弧度,线条连贯流畅又落得不轻佻,嘴角如果不带笑即是肃穆,适合有阴影斜斜打上去,只留眼神熠熠生光,眉宇间清朗明阔。他微微笑着,就不是石雕的庄严,而是人世偶能一见的喜悦,不为己身而喜,为天地万物明灭光辉而喜,他的喜悦纯然真挚。


Newt用眼神临摹着侧颜,没有琢磨自己的心思,职业使然的对于世物之美有偏爱。


Thomas像是没有注意到他的打量,自顾自地说下去:“在美面前,人最极致的情绪累积起来是什么样子?”


“老生常谈的那句,美得让人想死。”Newt接过话头,很自然地说下去。而Thomas摇头,抬手指向海天相接的那道模糊的线。


“如果一定要我形容,最极致的美,美得让人想活。”他偏过头与Newt对视,两人都找到了彼此眼底一些没有让旁人见过的东西,同出一源的某些只言片语。


“美如生生不息。”


【潮汐无休止,风也不停。他坚持立在海滩上眺望最远处,明灭不定的那道线——白中泛蓝,那里的浪花一定已经很老了。他等待着日出日落,两者中随意一个。天地间陡然很静,只剩下这一片海,他恍惚间竟能看见千百年间无数的船只排着浩浩长队,一帆接一帆没入海水,飞蛾扑火尚还有一瞬燃烧,它们就只是悄然滑进海水,前仆后继。千百年。】


“我以为写作的人会喜欢以死殉道之类的说法,”Newt向海潮慢慢走过去,一边缓慢如诵诗般地说着,“所以艺术界也时有以死循美的主张。好像人一旦见了世间美好太多,就难以容忍自身不够完全,或者说觉得那美与道就能填满余生缺憾,要死才足以表达捍卫。”


“但你不这么认为。”Thomas迈的步子更大一些,虽然节奏相同,却赶在了Newt之前踏上浪花浮末。他转身对着Newt,背朝大海依旧慢慢退着。


“我不这么认为。”Newt平举手臂,他看着Thomas眼眸里因笑意而闪动的光,心上忽而起一阵风,吹散灰霭。他踩着Thomas留在沙上的脚印也随他逐渐往海中去,潮汐吻着两人足踝。


“以生殉道者是在世间走着的。”Thomas也展开手臂,让海风轻易穿过,再拂动Newt金色头发。


“那以生殉美者也走在这世间。”


【千百年的什么?他忽然问自己。一旦见过有些美好,便是怎样的世事波折辗转,也不会动摇对人间的大信。】


“Newt。”Thomas忽然停在三步远外,抬手一指示意Newt也停在原地。


“嗯?”Newt停下脚步,海水刚好浸过两人膝盖。


“你相信吗?两个往相反方向走的人,最终还是会相遇。”


“因为地球是圆的。”


“不是,不需要环绕地球那么久。很快就会相遇。试试吗?”Thomas挑眉看向Newt,说到最后的语气上扬,轻快而自然。


Thomas面朝Newt,背后是海浪从天际涌来,他不出一言倒退着向海里走去。


Newt一瞬间懂了他的意思,面朝大海后退着向沙岸回走。


海水涨到Thomas腰间的时刻,Newt恰完全踩上沙滩,两人长久地对视着,谁都没有说话,等待着一场反向而行的相逢。


海水漫过他嘴唇的瞬间,Thomas扬起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向后一仰。


海面什么也没有。


他消失在了海水中。


无边的浪花翻卷,潮声连绵如一面从天际垂坠的没有止境的锦绣织毯。


他等待着。


在新潮擦着他脚背而过时,涌向沙岸的海水中隐约的身形。最后海潮完全地泛上沙滩,像冲刷贝壳一样托举着Thomas搁置在岸边。这一场相逢只等了不足半分钟,Newt笑着走到平躺在沙上的Thomas身旁。


他整个人湿漉漉的,唇边浅笑依然还在,只是闭着眼不让海水涌进眼眶,上衣紧紧贴着胸膛随呼吸一起一伏。


Newt蹲下身,瞧着此刻刚从海水里出来的Thomas,只觉得天地间很静,只能听见浪潮退远之后那一声回荡在心间:最终还是会相遇。


“你经常这样干吗?”Newt问。


沙上的Thomas依旧闭着眼,笑容越拉越大,最后像是叹气一样回道:“第一次。”


沙滩上的两人顿了顿,一齐笑起来。刚才一切仿佛是看了一场别人的笑话。


“你别动,让我拍一张。”


“你真会挑时候。”Thomas无奈地呻吟着,但也保持着姿势没有动弹。


Newt分开双腿,跨过Thomas腰部而立,慢慢举着相机蹲下来,在几乎坐到Thomas小腹前停了下来,把镜头对准Thomas面部。他脸上还沾着些沙子,似笑非笑,湿透的头发微微卷翘。


在按下快门的瞬间Newt几乎以为自己会忍不住吻上去,一晃神身子不稳。他举起相机不让它落在沙上,而Thomas伸手扣在他腰上没让Newt摔下去。他们的脸隔得很近,近得什么都可以发生。但什么都没发生,他们沉默着让那一时刻溜走,不约而同地。


Newt用手一撑站了起来,顺带把Thomas也从沙里拉起。


两人沿着来时的路走回车旁,公路空寂少有车辆,前方山峦叠嶂,藏着书里旅程的终点。Newt摸出一只烟点上,烟散在海风里,只剩下浅淡的烟草味。Thomas用手肘轻轻抵了抵Newt腰部,“给我一支。”


Newt把烟递给Thomas,正要一并附上打火机时,Thomas咬着烟,侧首凑近Newt,把烟对着他的烟头,轻吸了两口。淡淡的火星在相接的烟头间燃起,互相传递的光与火焰。Thomas别过头,吐出一口烟,面上没有别的表情,平淡地看向道路远处。


在Thomas凑近的时刻,Newt只能逼着自己把视线落在两只香烟上,不去看他眼睛。香烟燃起他别回头后,才有力气去追想从他身上递来的海的气息和属于他的热度。


道路尽头有什么,他也把视线投向远处,等着香烟燃尽。


【山脉几乎近在咫尺地呼吸着。他越向上攀登,就越是感觉身上一些原本坚固的部分开始松解脱落。三十年的人生逐渐变为过去时态的“前三十年”,他的呼吸变得很轻松,如果他能找回婴儿记忆,他会意识到这是人一出生时的呼吸方式——深深吸入一大口空气,再毫不顾忌地吐出那团气。人真是奇怪的生物,在世间待的时间越长久,练习呼吸的次数累计到无法数清,反而忘记了如何呼吸。在生命尽头,白色医院里,可怜兮兮地依赖着人工呼吸器直到死亡降临。但他在捡回呼吸的技巧,当他沿着山路而上时。】


“所以山谷是最后一站。”Newt关上车门,从另一侧下车的Thomas点点头。


在他们沿着山路上行时,Newt问出他从旅程开始就一直放在心上的问题;一个适合用在终点处谈及的问题。


“为什么是《一场流亡》?”


Thomas走在前面,用手挡开树丛间支出的繁茂枝叶,另一只手向后递出:“前面有些陡,来。”Newt握住Thomas的手,顺着他踩出的路向前。


【他在绕过一处斜坡时脚底打滑,摔下去的时候地面的落叶扬起——要是有人拉住我就好了——这是他整个旅途第一次有些遗憾自己是孤身一人。】


“小心。”Thomas用力握住Newt的手,牵着他绕过一处陡峭的斜坡,山风拂过,林叶簌簌响动。两人干燥的手掌贴合在一起,彼此都感觉到一种熟悉感,好像生来就应该是这样双手交握的状态,仿佛这才是完整。山脉呈墨绿色,白色云雾绕着山巅。


“这是比喻。”在山路归于平缓后Thomas回答了刚才的问题,Newt注意到Thomas没有松手的意思,两人依旧手掌交握。Newt勾起一个笑。


“用一场流亡来比喻什么,Thomas?”


Thomas斜斜瞥他一眼:“用流亡来比喻一切。你这一路都在明知故问。”


“只是再确认一下,”Newt笑着说,“毕竟你才是写书的人。我得确保在阅读这种二次创作的过程中我没有误读你的本意。”


“世界上本来也不存在[误读]一说,作者的理解是铺设下的底土,所有读者都可以在其上培养出自己的花。只要用心去读了,无论怎样领会都不存在误读。”


“所以旅途是一场流亡。”Newt叹息着望向山路旁幽深的谷。


两人停在一处木栏旁,一起注视着山谷。


“生命也是一场流亡。”Thomas慢慢松开手,向前一步倚在栏杆上。山风鼓吹着他的上衣,满山满谷积着的木香都拥簇而来。


“流亡是他的美学。”


“乔伊斯。”Newt也上前一步与Thomas并肩而立,一起望着光线没能照尽的深谷。


【当他终于立在边缘,俯身看深谷时,他看见了盛满百合花的大峡谷,在黑暗织着的网中,视线未能到达之处——他知道,那里满满盛着白色的百合花。风吹过的时候,问题随之而来,流亡的意义在哪里?他想知道,是否这一切都有其意义。在逃开生活三十年的小镇后,他第一次如此想念清晨八点以后慢慢吵闹起来的街道,和街边春天的嫩黄雏菊。他想知道自己为什么离开。】


“快十年了吧,Newt。”Thomas撑在栏杆上,微笑着看向Newt。


Newt愣了一下,笑着用手拍拍Thomas肩膀:“原来你还记得。我以为你已经忘了,也就没打算提。”


“之前没必要提。”


现在有必要提?Newt看着Thomas平静的侧脸,没有问出口。


“我后来再没回过那个地方。”


“我也没有。不知道那里的环城水利工程建设的怎样了。”


他们把思绪拉回十年前。在西海岸森林国家公园旁的一处小镇上,无人问津的街道木质长椅,正对着穿城而过不算平阔的河流。镇上人们正讨论着当年一场在河上建设水利工程以控制河流流量。他们都随着家人来度假,在森林边缘悠闲地住上一星期,再搬回城市的尘灰喧嚣中。那时他们都还年幼,正是模糊无忧的纯真年代。

在木质长椅上相遇的小小少年,躲开屋内无趣的成年人的交际,一句一句随意谈着他们当时能想到的各自世界中所有的一切。


暑期作业、学校里烦人的后桌同学、森林里没有遇见的熊、溪边饮水的鹿群、房间角落的积木、如水般流淌而形状而定的将来。


“我依然觉得世界上的一切都很重复累赘,就像···就像一场周而复始的旅

行,总是走在同一条路上。”棕色短发的男孩晃悠着双腿,有些苦恼地说“那一个人如果不想走在同一条路上呢?”金发小男孩揪着衣服布角,追问道。


“总归是得要逃开才行吧。”棕发男孩语气不是很笃定,但接着说了下去:“那个词是什么,流浪?流落?”


“流亡。”金发男孩插了一句。


“对!流亡,流亡很好。”棕发男孩雀跃着,把这个词收进了心底。


“一个人如果不想走在大家都重复的路上,他就只有流亡。”


“如果能够走不一样的路,也一定能看到和别人不一样的风景。这太棒了,世界上那么多美丽的地方,能都看看就好了。你会写出来吗,Thomas?”Newt歪着头问:“你会把这个人的故事写出来吗?”


“我会的。那你呢?”


“我就来记录下所有美丽的瞬间吧,把它们都画下来——”


“用相机拍照会快很多吧?”Thomas打断他。


“有道理。”


在小镇的七天里,所有的下午和夜晚都垒成河岸木质长椅上一场场对话的形状。河水静静流淌,谁都不知道是在许下关于未来的诺言还是在简单的描述心愿。在结尾,纯真年代的一个夏天的结尾,他们最后一次从木椅起身慢慢往各自住处走。


不要指望少年人对于别离有多深刻的概念。


他们只是在转身往各自方向走去前,简单问了一声好。


“晚安。我们还会再见吗?”


“会的吧,毕竟地球是圆的,哪怕是往反方向走,也总能相遇。”


“那下次见。”


“下次见,Newt。”


这不是一个爱情故事,不是一见钟情、不是青梅竹马。年少时偶然的一次相遇,交换过眼底心事。已经十年了,有一些相遇注定会发生,而有一些相遇永远不会,就是这样。


两人分享着同一种沉默,面对山谷不断盘旋而上的风。高大笔直的落羽杉立在一旁,也不说话也不落叶。


“烟?”Newt点燃一支叼在嘴边,含糊地问。


“好。”Thomas摊开手掌准备接过烟。


Newt悠悠吐着烟,摘下自己嘴边的那支烟递到Thomas指间。


Thomas瞥他一眼,没有停顿迟疑就接过烟自己也吸了一口,再递还给Newt。两人的动作熟昵得像多年的老友,在日影西沉月亮缓慢攀升的时间节点,一来一回地分享着一支香烟。在香烟递传间指尖不经意的相触与短暂停留,月光温柔地落满山谷。


“一切都是流亡?”Newt含着一口烟问,眼眸隐在缓慢上散的雾气里,温柔而沉静。


“你具体想问什么?”Thomas接过最后一口烟,把烟头黏灭在一旁沾着露水的石块上。


“Thomas,爱也是一场流亡吗?”


爱是一场流亡吗?


【他深深注视着山谷。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当你望向深渊,深渊也望向你。他看不清谷底的模样,但心上越来越强的一个声音不间断地念着:开满百合花的大峡谷。流亡少有目的,但流亡得有终点。他想他找到了自己的终点。】


他没有回答,转头凝视着Newt,像是初识与再遇的时刻,学着陌生人的打量从眉眼到下颌,不作声地描摹了一遍。他想起新书的结局,也想起自己在落笔时无数次的反复斟酌修改,不管怎样的收尾都似乎缺了一点。他看着Newt,后者也侧过头看向他。


缺了哪一点?


Newt的手沿着木栏滑近了些,他背对山谷,俯身向前又把问题念了一次:“爱在你眼里也是一场流亡吗?”


Thomas近距离看进Newt眼里,那小小燃烧着的火焰,眼瞳中自己的倒影,临火很近。


他知道缺了什么。


“我得马上回去写个东西。”


Thomas很明白自己破坏了月色下某种氛围。他看着Newt眼里的光亮一瞬间有些暗淡,但很快又恢复寻常,Newt眨眨眼没继续追问。


没关系,Thomas对自己说,他必须得回去把结局补上,真正的结局。所以没关系,他看着Newt走在他前面,向山下去。此生尚长。


【他辗转难眠,一夜听着山风不停地催促。终于起身离开了房间,时针指着午夜三点,或许是四点。立在山谷旁的时刻,四下静得过分,天地间都仿佛停下看他做一个抉择。他向前踏的一步并不大,坠落时他比风还轻快。开满百合花的大峡谷。在坠落的时刻,分秒都流逝得慢,他竟有时间悠闲地回看过往三十年。三十年抵不上这场流亡,而这场流亡抵不上什么,他一时想不起。也就不再想。】


Newt想着书的结局,没能入眠。


如果世上一切都是流亡,你也要等一个例外。


隔着一米,Thomas的床上传来轻微响动。Thomas掀开被子起身,Newt闭上眼放缓呼吸,装出一副睡着的模样。他听着脚步声渐近,然后是温润的触感落在他眉心,小心翼翼地沿着眉毛蜿蜒到脸颊。最后停在嘴唇。


是流亡吗?


他等待着。


温热的呼吸喷在他面上,他几乎可以想象两人隔着的距离,长不过一支香烟。而呼吸最后停在了毫厘之外,似乎有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最后指尖代替嘴唇,温柔缓慢地游弋而过。


最后又归于寂静,夜渐深,而日光再起时就是旅途终点。


Newt把主人公留在最后的问题翻来覆去在心上念了几遍,几乎要恨上作者结局时落笔的不清不楚——流亡抵不上什么,一时想不起,怎能不继续想?


在第二天他醒来时,房间空荡荡的,Thomas的行李已经消失,就像一场梦境醒来后的恍然若失。Newt捏紧桌上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有急事提前动身返程,请原谅我不辞而别,我们在新书发布会上见,请你务必来。务必来。


连个落款都没有。这是有多急,Newt轻轻嗤了一声,说不清心上是什么感受。像在湖面偶然看见自己的影子,以为是灵魂隔着一段距离慢慢寻来,接着一场大雨倾覆湖面的平静。一切都没了,他当真觉得一切都是流亡,流亡途中遇见的过客无需告别。


Newt躺回床上翻看着相机里这几天的影像。看到那张沙岸上,Thomas闭着眼微笑,细沙沾着他侧颊,Newt暗自可惜那时没能吻上去。


Thomas应该乘了最早一班车离开。Newt简单收拾过后也动身,沿着公路又驶回曾经的生活。新书发布会在一周以后。他这七天没再抽烟。


【在坠落的时刻,分秒都流逝得慢,他竟有时间悠闲地回看过往三十年。三十年抵不上这场流亡,而这场流亡抵不上什么,他一时想不起。最后的时刻,他看清了谷底的样子——如白色海洋的百合花,开满了一整个峡谷。他一声叹息,终于想明白了流亡的意义和缺失的边角。流亡逃开了一段旧路,所有风景另一个角度的美;他爱着这世界,遗憾是没能有人一起来分担这份爱。多长场流亡都抵不上。】


Thomas坐在台上,语调低缓地念出新书结尾。他合上书,眼神慢慢扫过台下人群,停在一处,笑容更柔。他注视着人群中也带笑回望的Newt,像旅人走出风沙注视着应许之地的样子;应许之地重要的从来不是土地,而是应许。


在人群散去后,他站在Newt身旁。一时间两人都不知该从何开口,只是无法克制地笑着。Thomas从包里摸索出一支烟,点燃咬在齿间,用眼神询问Newt是否也需要一支。后者点点头。


Thomas深吸一口,把烟随意地夹在指间,向前吻住Newt,一口烟慢慢渡过去。两人都屏住呼吸,等烟雾散尽,再望进彼此眼里,确认那些没有向旁人透露的、相似相知的东西。等烟燃尽烫到手指,Thomas都没有丢开,他用另一只手揽住Newt,补上了迟到的吻。


“爱不是流亡。”唇偶尔分离时,他呢喃着。


等你找到能共分担对这浩渺天地的那份爱的人时,多少场流亡都抵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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