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白甜。祝周末愉快
*最近几周忙成陀螺,仅剩的脑子只够写无脑甜
*赠 @茶紅與鬆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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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omas起身的时刻,晨钟恰敲六下,布朗肖镇上的集市还浸在未走远的梦境中。一切都安静,连后巷都不旁生枝节、没半点午夜惹事生非的神情;布朗肖集市要在起码六小时后才会慢慢热闹起来。
在小布朗大陆最南端的岛屿上,一切都由悬在市政广场的老时钟说了算。
敲六下,是夜的尽头;敲八下,是晨光恰落进绣着针鲸花的窗帘间,扯着垂到木地板的床单,慢慢攀爬到人眉眼边的时候;敲十一下,岛屿西侧会有魔鬼鱼成群地浮在浅滩等待人们喂食,它们低调地悬在浅水中,像摊开的一面面灰色旗帜,随着波纹轻摇,等待岸边的人扔一些棕面包;敲十三下,午市;接着是整个集市被蒸在女巫的锅炉上一般的人流如织、喧哗骚动。
Thomas起身的时刻,晨钟恰敲六下。布朗肖镇静悄悄的,他瞥了一眼后巷,暖色光线在逼仄墙壁间跃动。他端着杯冷泡茶慢慢踱到自己平日的摊位。在扑着灰的土黄老墙旁,Thomas蹲下身,食指从第三层砖上一路扣过去,直到某一处声响略异,他停下手指,摸索着那块砖的边缘一用力将它取了下来。
一个幽蓝色的水晶球滚落出来,落入地面尘沙中。
Thomas拾起水晶球,吹了吹上面的灰:
“早上好,老伙计。”
“看起来有人终于打算做些本职工作了。”
Thomas没有回头也知道,是隔壁的蓝眼睛女巫Teresa,而且她一定正面色不善地瞪着Thomas和他手上的水晶球。
有句老话怎么说的,生活的迷人之处不在于如愿以偿,而在于阴差阳错。
布朗肖镇每一代人中会产生一位预言家和一位巫师,每隔二十年,在星轮转了一周后,上一代人的力量会转移到下一代人身上;而在此之前,没有人知道谁会是被命运青睐的神选之子。Thomas和Teresa从小一起长大,棕眼男孩立志要做一位巫师而黑发女孩下定决心要捧着水晶球成为小镇的预言家。
星轮周转间的小小玩笑。两人分别获得了对方梦寐以求的事物。
“早上好,女巫大人。”
Thomas将水晶球在掌间掂量了一下,手背轻轻擦着球面而过,唤醒水晶球里蓝色光芒如碧波万顷,温柔地在球内流淌。
“小镇有史以来最懒惰的预言家阁下,今天总算要做些正事了。”女巫蔚蓝的眼睛半眯着,嫣红嘴唇紧抿成线,带着一点恨铁不成钢的语气继续说,“如果我没有记错,今天就是三年前你第一个预言里提到的日子。”
第一个预言。
每位预言家在触摸到水晶球的刹那,将会做出一个预言,关于自己的生命;布朗肖上一位预言家在第一个预言中看到了自己在十年后的周日晚上捧着一只贝壳哭泣,预言应验的那个周日晚上,那位老预言家正在家宴上,一边吃着女儿做的红烧海贝,一边泪水涟涟:“好辣,下次你得少加一点朝天椒。”
不管怎么说,预言总是灵验的。而Thomas在接过水晶球之后,怔忪片刻,不管旁人怎么询问都绝口不提自己的第一个预言。
直到Teresa用了那么一点巫师的小伎俩——“喔···不过是三片薄荷叶和一滴三月雨水,外加几勺桉花蜂蜜。”——总之,Thomas终于吐露了自己的第一个预言。
“三年后,七月份的第一个周五,会有一个人来到小镇上。”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布朗肖小镇位于小布朗大陆最南端的岛屿上,虽然说不上与世隔绝,但也绝不是常与外界有往来;新鲜客人总是引人注目的,但似乎一位客人又不至于重要到需要成为第一个预言的主角。
“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Teresa追问,急不可耐地用指尖戳戳Thomas的手臂。
Thomas在自我克制与巫术间挣扎片刻,最后自暴自弃地屈从:“沙漠的雨季,白日的星辰。”
“如果你要的话我还可以继续···”
预言家双手抱臂向后靠在木藤椅上,午后的阳光照在他的前额,棕褐色眼睛里的情绪简单得可以一眼望穿,至少Teresa当时是这么以为的。简单得可以一眼望穿,一个不与预言抗争的人,一个拥抱命运的人;但他不是。
Thomas索性继续说着,把水晶球托在掌心,由光线一缕缕穿过然后折射在纹理分明的石桌表面,像投下一片海洋的剪影。
“苦难中最甜美的一种,美好中最哀怨的一种。”
“集市上的柑橘清香直扑口鼻,喧闹和躁动是主旋律,副歌是偶尔的眼神相接,你知道七月末是举行婚礼的好时候。”Thomas顿了顿,眼神很柔和地凝视着水晶球,“然后他出现。柑橘的气味被忘在身后,喧哗中唯有的寂静一刻。”
女巫忍不住插嘴:“他来做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
“来杀死我。”Thomas回头冲Teresa微微一笑,她清楚地看着巫术药力从他身上慢慢褪去,最后化成发梢一缕青烟。她只是不清楚药力是什么时候被压倒的,是半真半假的描述,还是最后一句实质性的预言:来杀死我。
“现在,如果女巫大人不介意的话,我要先行离开然后享受生命的最后时光了。”预言家从木藤椅上起身,抱着水晶球施施然向门外走去,在掩上门的前一刻,他丢了句话:
“我的葬礼上要有小布朗大陆最北端的火焰草。”
“这是个预言吗?”Teresa大声问。
回答她的是门轻轻合上的声音。
“今天是七月的第一个周五,Thomas。”女巫手上捧着好几罐颜色古怪的小瓶子,Thomas瞥了一眼:墨绿色的那瓶,治疗跌跌撞撞碰磕瘀伤的灵药;枫糖色的那瓶,能愈合所有刀伤箭痕;棕褐色的那瓶,吃上一勺可以幸运一整天。
“大惊小怪。”预言家将水晶球向上一抛,然后稳稳接住。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把你给干掉吧?”Teresa将瓶罐一股脑堆到墙角,双手紧紧捉着Thomas衣襟,“你好歹拿出点抗争命运的样子,嗯?”
“抗争?”Thomas摇头笑了,他眼底的情绪平坦而无起伏,像极了深秋温柔的满山落叶,在风中很安然地一片片降落在远去的溪面。“预言家不抗争命运,Teresa。你读过最小众的书是什么?”
女巫快速地回答:“《魔药三千问》。”
“就像是你在读着《魔药三千问》,这本二十年大概才会有那么一个人劳神费力去钻研的书,在书的最不起眼的某个角落,写着一个唯有三年后才会生效的药剂,这不是你熬制的药剂,但你知道三年后它会生效,带来死亡或是其他。”
“然后你就等着三年过去。你懂吗,这就是预言家的工作,我们不去试图摧毁那副药剂,我们等着它生效。”Thomas转头看向市政广场的老时钟,似乎微微笑着:
“况且,你已经替我准备好了火焰草,不是吗?”
预言向来灵验。Teresa默然,只注视着Thomas平静的侧脸。三年的光阴并未在他身上刻下明显痕迹,Thomas依旧是以前那副样子,偶尔在路过人家门口时敲门讨要一杯茶水,顺带附上一句预言,关于天气或者是作物收获;悬在头上的死亡似乎并未给他带来什么影响。
老时钟缓慢地敲了一下接一下,小镇醒了过来,集市逐渐热闹起来。
“今天的魔鬼鱼会很活跃的,Teresa,你最好去喂喂它们。”Thomas来回抚摸着水晶球,视线从一处房顶移到另一处房顶,似乎在追着云色确认什么,“在风暴来临前,你最好去喂喂魔鬼鱼。”
在女巫带着疑惑转身欲离开时,Thomas状似无意地补上一句:
“善良。女巫小姐,做人要善良一点。”
善良。在老时钟十一声响后,立在岛屿西沙滩上的Teresa看着眼前浮在浅滩上的魔鬼鱼群以及踩着海浪向沙岸走来的一个陌生男子,脑海中回荡着Thomas那句没头没脑的叮嘱,做人要善良一点。
所以当那位金发男子礼貌地询问她是否可以为他指一指前往小镇集市的路时,Teresa沉默片刻,艰难地做出选择——“走到沙滩尽头,再沿着木桥走上一段路,看见三块大石垒成的雕像时右转。”
“谢谢您,美丽的小姐。”男子略微欠身行礼,抬手将海风中扬起的金发别到耳后,笑容灿烂亲切。
Teresa没有回话,盯着陌生男子离去的背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预言的车轮已经碾过了海岸,在她回神的时刻,男子消失在道路尽头。
在七月的第一个周五,来到小镇的陌生人。谁会想到他是踩着海浪来的?Teresa望着海岸上停泊的一只船,将手中的棕面包一下子全抛向海面,任由魔鬼鱼争抢,然后她提着裙摆向集市奔去。
在集市的一处角落,笑眼弯弯的少女把新摘的柑橘堆成小山状,清香悠悠荡过整个集市,萦绕在闭眼晒太阳的Thomas鼻尖。午后的集市人流如织,笑声和议价声,裙摆从砂石路面轻擦而过的声响。在一切纷杂间,还有一串脚步声,从海岸慢慢踩过来,一步一步,把周围的一切都衬得不起眼。
Thomas依旧闭着眼,阳光的温度让他整个人懒洋洋地。木藤椅微微后倾,水晶球在日光下折射着温和而美丽的光芒。他的手指轻轻扣在球面,偶尔划拉一过,带起球面光芒明暗变换。
沙漠中的雨季,白日里的星辰。
集市上人声在某一时刻都骤然压低,人们的视线凝在外来者身上。从他金色的发丝,勾起的嘴唇,到被海水润湿的裤脚;一个好看的异乡人,踩着预言到来。人们好奇地端详着他,而他似乎完全感受不到旁人的打量,悠闲地逛着集市。
Teresa喘着粗气停在Thomas身旁。
“他来了!”
Thomas把水晶球埋进衬衫下摆,随意地摆了摆手,嗓音慵懒而沙哑;正是他平常午睡的时间段,分不清他现在到底是正半梦半醒,还是刻意装出一副不愿搭理人的神色:
“等我醒来后,提醒我···”
“提醒你什么?”
“提醒我,我要带他回家。”
接着Thomas头一歪,抱着水晶球沉沉睡了过去。
Teresa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拉住Thomas衣袖大力摇晃:
“他不是来杀死你的,对不对?Thomas,他不是来杀死你的,对吗?”
“不要聒噪。”Thomas侧身面向小巷阴影,低声嘟囔。
集市另一侧,异乡人慢慢挑拣着柑橘,在小山状的柑橘间,他纤长的手指翻找着,似乎要寻到唯一一只符合他要求的。最后他摇头笑了一下,向少女道别,柑橘的芬香留在他身后的砂石上,再也没有弥散到更远处。
然后是售卖石雕的小铺,各种形状,从摆着尾的人鱼到横生枝节的金钱树、抱着松果的飞鼠和蝴蝶停在半开放的翻竹花上。他从左到右细细浏览着,最后轻叹一声转身离开。
“不过,您到底在找什么呢?”
终于有人忍不住好奇,出声问他。
“我也不知道。”他语气坦荡,似乎费力找一个自己也不清楚的东西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那您要不找预言家替您瞧瞧?”
卖柑橘的少女朗声笑着说,“他今天恰好拿了水晶球在小巷呢,您去找他瞧瞧呗。”
“预言家么,”他摸着下唇思索片刻,接着问:“他叫什么?”
“Thomas。”
Thomas。异乡人恍然大悟,神色几乎带着某种压抑不下的欣喜。
他急急忙忙地顺着人们好心指的方向奔去。
要怎么解释命运?
Thomas睁开眼,迎着女巫逼视的眼神,把水晶球对着阳光转了一圈,突然忍不住咧开嘴笑了,又很快压下笑意,对Teresa说:
“我连请柬都准备好了。”
“什么?葬礼请柬吗?”女巫悲观地发问。
“他来了,你安静些。”Thomas话音刚落的时刻,异乡人从街角出现,阳光温柔地躺在他眼里一片褐色海洋中,在望见木藤椅上的Thomas时,他下意识收住脚步,停下来拢了拢头发。再抬步走近,缓慢而郑重。
Thomas微笑着,眼神一直投在来客身上,从眉宇到唇角,视线一路蜿蜒,毫不掩饰。
沙漠中的雨季,白日里的星辰。最矛盾的事物。水晶球的预言,顺着预言逆向而行的人。
“Thomas。”
来客站定在预言家和女巫面前,他半蹲下身,与懒懒躺在木藤椅上的Thomas平视。他叫了一声预言家的名字,自己先止不住笑了起来,眼眸明亮如阳光直坠林叶投在湖面闪耀;不等回话,就径自又唤了一声,更低微,像梦中呢喃温柔缠绵。
“Thomas。”
“你来了。”Thomas停住了转动水晶球的手,视线一瞬间下垂,再抬起的时刻已经满是欢喜,不加遮盖的纯然欢喜。
“我来了。”
女巫呆立在一旁,原本握着起死回生药的手僵住。她觉得自己似乎需要一个解释,于是她很破坏气氛地轻咳一声。眼前仿佛浸在梦中的两人才注意到她,Thomas斜斜瞥她一眼。
“这是Newt。”
Newt友好地冲她微笑,接着慢慢解释着,从三年前说起。在小布朗大陆东岸的他突然开始收到来自布朗肖小镇的信,信的内容乍看之下很是奇怪,一些没头没尾的叮嘱:
明天有雨,请务必带伞,否则一场伤寒会持续整个春天。
你的父亲需要一些喜鹊尾上的毛羽挂在客厅,这样他的艺术创作会更顺畅一些。
邻居家的女孩对你心怀不轨,请小心注意,尤其是要拒绝下周的舞会邀请。
Newt一一数着,从三年前第一封来信,漫长而不间断的叮嘱,而且总是应验。他半信半疑地带上雨伞,果然避过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在盯着客厅的喜鹊尾毛羽瞧上一阵后,父亲画出了他最得意的油画;至于邻居家的女孩···他原本也未打算答应她的邀请。
接着信的内容在叮嘱之余,还附带上一些其他的文字,有时是生活日常,介绍魔鬼鱼的习性和森林一连三天的雨水;有时是一些意义不明但欲言又止的语段,抄了一半的诗篇和絮絮叨叨描述后院秋千、前廊玫瑰。
落款是Thomas。
Newt低头瞟了一眼一言不发的Thomas,继续笑着说。
三年来不间断的来信,每一封都叠着越垒越高的情思,然后最后一封,只有三行字。
第一行是地址,小布朗大陆最南端岛屿的布朗肖小镇集市。
第二行是笔锋清扬的四个字:我在等你。
第三行是落款,和三年以来的所有落款如出一辙——Yours Thomas。
“然后你就漂洋过海找来了?”女巫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问。
“对啊,”Newt偏头看向她,又看看笑着的Thomas,“还需要其他理由吗?”
人要如何抗争命运?
“好了,女巫大人,我早就告诉过你,请柬已经写好了。”
Thomas起身,轻轻揽过Newt,将水晶球放在他手掌间,回头继续对她说:
“而且火焰草也准备好了。”
请柬和火焰草,七月的第一个星期末,宜婚嫁。
“等等,所以你早就知道他不是来杀你的?”
女巫悲愤地质问。
“不,”预言家严肃地说,“最缓慢的一种死法,在漫长的年月周转间等待肌理衰垂,失去所有温柔待物的力气和勇气,最后只剩下一丝丝余光,只能用来瞧着他。最缓慢的一种死法,Teresa,他将带给我最缓慢的、切割光阴的一种死亡。”
苦难中最甜美的一种,美好中最哀怨的一种。
爱情。
预言家在Newt脸颊落下一吻,“回家么?”
Newt点点头,把水晶球拢在怀中。
女巫挣扎着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既然你一开始就知道,那为什么还要等三年?”
Thomas揽着Newt向小镇一端自己的房屋走去,没有回答,只是笑着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她忽然就懂了。
Thomas爱上水晶球里的Newt只需要一眼,但要远在大陆东岸的Newt爱上一个素昧平生的Thomas需要三年。
从小布朗大陆最北端找来火焰草只需要一个月,但前廊养出一片生机勃勃的玫瑰花丛需要三年、后院的月桂树长到能挂上秋千的高度需要三年、一封一封手工制好所有请柬需要三年、命运踏着海潮沿路而来需要三年。
他不抗争命运。
他用平生的每一处细节堆成合适的模样来等待命运。
沙漠中的雨季,白日里的星辰。最矛盾的事物。水晶球的预言,顺着预言逆向而行的人。预言家不抗争命运,他们等待命运,耐心地、安稳地,直到时针重叠的时刻,才微笑着把一切悦纳。倘若有什么值得等待,命定的爱,一桩事先张扬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