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理论 （4）
*向图灵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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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相安无事。
如果一定要形容文学家和数学家同一屋檐下的生活，“相安无事”一词恰如其分。两人默契地错开使用浴室的时间，在餐桌上享用三餐，偶有无关痛痒的交谈。接着，数学家回归数字，文学家回归文学，相安无事。
当他们沉浸在各自世界中时，全然觉察不到另一个人的存在。在这样的共处间，有一些时刻，当newt从格律与修辞中抬头，他会默无声息地注视埋首演算的Thomas，他深棕色的乱发，平阔的额头，习惯性皱起的眉头，沾着咖啡沫的下唇。
这样的注视无声而隐秘，睫毛颤动间稍经粉饰，在对方略有察觉时可以迅速掩盖为打量窗外街道。
他让人想起抑扬格与扬抑格的混合韵律，冲突而浑然天成——文学家在牛皮本上落下这样一句总结，试图以文学评析掩饰自己日间称不上绅士的悄然打量。
某些其他的时刻，当冗长演算行至山穷水尽处，逻辑的缪斯叹而不言，数学家捏着笔停下高速运转的大脑，眼神落到长身倚立书架的文学家身上。午后光线透过窗户将文学家拢在一片暖色光晕中，他久经伦敦云雾浸润的眉眼，阅读间轻扬的唇角，带着禁欲气息的马甲一丝不苟地扣上每粒纽。
大学时代的导师曾告诫他，有些世间之物远非数字与逻辑能够衡量。数学家现在不再像从前那样对这句话嗤之以鼻了。
在时刻重叠的瞬间，他们会不经意地撞上对方的视线。
通常数学家会理直气壮地继续打量，而文学家谨循英式礼仪在对视片刻后移开眼神，轻描淡写地搭上一句话。
“今天适合读哈代。”
数学家蹙眉，“哈代的《纯粹数学教程》是我见过最不适合伦敦晴天的读物。”
文学家顿了顿，“我说的是托马斯·哈代。”
不是拿了德·摩根奖章的数学家哈代。
当然，托马斯·哈代。数学家肩膀一僵，眼神从书架上的《纯粹数学教程》上一晃而过。
在空气重归沉寂的前一刻，newt将手中的书合上，伸了个懒腰，提议道：“少见的晴天，去对面喝杯红茶吗？”
Thomas状似无意地瞄着newt伸懒腰时拉长的纤细腰线，拧上笔盖。
十五分钟后两人落座于teresa的咖啡馆。
现在咖啡馆里向文学家与数学家问好的人数几乎齐平。newt的温和带着不显山不露水的捕获人心力量，尽管他并无此意，但魅力正在于此，不是吗？他根本无意讨你喜欢。
邻桌的两位年轻女士盯着他们两人，其中一位红发盘成发髻，姣好面容上浮着伦敦中上层小姐惯有的自持，她斜瞥Thomas的眼神里写着不甘。
“听说研究理科的人，总是不解风情，特别是数学家。”
她丝毫不压低声音，冲女伴说，却向Thomas的方向扬起一个挑衅的笑。
数学家端起杯子抿了口咖啡，他几乎不用回头看也知道，说出这话的准是上次晚会被自己气哭的那位富家小姐。在灯烛晃动间，她脸上妩媚的笑意几乎比餐后甜点更甜腻，可惜Thomas更喜欢苦咖啡。
这位富家小姐语气暧昧地暗示自己需要一位贴心的数学家教，并卖弄了一下她自己粗浅的数学基础知识。
如果没记错的话，Thomas回想起自己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大概是，“你真是攻击达尔文物种进化论的最佳例证。表面的进化完全与智力上惊人的返祖现象，堪称现代生物学的奇迹。”
数学家咽下咖啡，在有力的回击与干脆的漠视之间纠结片刻，然后他听见了文学家的声音。
Newt侧身转向那位年轻女士的方向，他依旧温和，明明是相同的五官以及与往日并无二致的表情，却叫人分明能觉察出隐在绅士礼节下的严肃与微怒。
“您认为数学家无趣吗？”
年轻小姐愣了一下，没料到开口的人是他。
“无趣且毫不懂浪漫。”
她眼神如刀地盯了Thomas一眼。
Newt轻轻摇头说：“您觉得世界上的浪漫之都是哪里？”
“巴黎。”
“巴黎当仁不让，”文学家扬眉一笑，“巴黎被视为最浪漫的城市，是世上数学家聚集最多的城市。同时，巴黎也是世界上拥有以数学家命名的街道最多的城市。”
Newt食指微屈，眼神猛然凌厉起来，“数学家的浪漫是冷的，不是死的。在我们学界，若是有人不能领悟托尔斯泰或莎士比亚，我们不会对其加以嘲讽，因对于大众的审美我们不抱期望。”
“无论何时何地，从统计学的角度讲，公众永远站在平庸与垃圾的一端。”
“但当他们偏以己之渺小妄论他人，就不能指望他人永远包容这份鲁莽的无知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他屈起的手指轻轻叩击木质桌面。清脆的响声像是隔空的猛击，年轻女士满眼泪水奔出了咖啡店。
文学家侧回身子，满意地尝了一口红茶，姿态优雅得无懈可击。
“怎么？”newt透过红茶的热气，看向从刚才起一直注视着他的Thomas。
“数学家的浪漫是冷的，不是死的。”Thomas悠悠念了一遍刚才的句子，他棕褐色的眼眸中燃着某种光芒，“你怎么知道不是死的？”
“文学家的直觉。”newt对Thomas微笑着说。